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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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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郎子從中路上行來,一身王爵的冠服,袖襕與膝襕繡滿金絲雲龍紋,愈發襯出尊貴的氣度。到了堂前,肅容向長輩們長揖見禮,覆叉手對太夫人道:“頌今日奉父母之命,前來迎娶小娘子,兩家好合,天地共慶。小娘子自小受祖母撫育,頌得祖母割愛,今後必定珍重善待小娘子,以報祖母恩情。”

太夫人舒眉說好,心裏雖怨怪他算計了這場婚姻,但事到如今,終究是以和為貴了。

後廊上,屏風帳幔搭建出一個小小的行障,裏面是端坐馬鞍上的新婦,因遠處燈火大盛,娉婷的身姿影影綽綽投在幔子上,那剪影端地秀美窈窕。

儐相將帶來的大雁送到赫連頌手上,這就到了親迎中重頭的奠雁禮環節。張家年輕輩的兄弟早在行障那邊等著了,這頭的赫連頌一鼓作氣將雁扔了過去,大家亂哄哄一擁而上接住了,拿五色絲線纏住了雁嘴,再一抖紅羅把雁包裹起來,等昏禮之後再放生。

然後便是新郎子此行最期待的撤帳,赫連頌已經連著好幾日沒有見到她了,前日登門,竟然被攔了回來,門房客套但堅定的告訴他:“婚前三日,二娘子不與王爺相見,這是遵舊俗,還望王爺見諒。”

他是好不容易才忙完了手上事務,一結束便興沖沖趕來的,誰知吃了個閉門羹,不免有些失望。但失望歸失望,既然是舊俗,該遵還是要遵的。他只好悵然回去了,在家點燈熬油消磨了兩日,終於等到今日親迎,知道她就在那小帳裏等著,便愈發急切地想見她。

好在張家的姑嫂姐妹不像別家那樣愛作梗,很快命女使撤下了行障前的屏風,赫連頌進入帳中,一眼就見肅柔盛裝坐在那裏,身形他認出來了,正是她沒錯,但面前因有紈扇遮擋著,不能看清面容。

他上前去,輕聲說:“娘子,我來迎娶你了……”那微微顫動的聲線讓她知道,他究竟是如何虔誠地期待著這場婚姻。

可她似乎不為所動,團扇依舊遮擋著臉,他只好央求,拱手道:“娘子卻扇吧……請娘子卻扇……”

央了半晌,終於紈扇還是撤了下來,他一見她便笑了,這個朝思暮想的姑娘,金裝玉裹之下容色驚人,上京怕是沒有哪個姑娘能與之相比了。

只是她滿臉肅穆,甚至沒有正眼看他一眼,他想這一定也是昏禮當日的規矩,新婦莊重之餘,更要掩飾害羞的情緒,所以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,自己也要盡力配合才好。

於是兩個一本正經的人從行障中走了出來,由頭至尾居然不帶半點交流。跟著讚禮先辭過家廟,再到堂前向長輩行禮。長輩們自然叮囑自家女兒小心順從,收斂脾氣,肅柔一一應下,然後叩拜道別,重新執起紈扇,由陪房女使攙扶著,走出了前廳大門。

大紅的地衣鋪了一路,引她走向另一段人生,她一步步邁得端穩,但說不清心裏是種什麽感覺,不舍、委屈、憋悶、氣惱……五味雜陳。

身邊的人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原形畢露了,依舊溫存地安撫著,說:“娘子別緊張,王府沒有公婆要拜見,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裏,過去做你掌家的主母。”

肅柔沒理他,昂首前行,那脊背比朝堂上司儀的禮官挺得還要直。

他不太懂,難道坐帳之前新婚夫妻是不能說話的嗎?她不開口,自己也沒有辦法,只得跟著她的步調行事,待陪房的女使婆子將她攙扶進車輦,自己才翻身上馬,一行人浩浩蕩蕩向嗣王府進發。

王爵昏禮,自有禁中鈞容直吹打奏樂,營造聲勢,不像尋常百姓家辦喜事,有障車的人中途設路障,討要酒肉財帛。從舊曹門街到西雞兒巷,一路燃燈,一路暢行無阻。等迎親的隊伍到了嗣王府門前,禁中派遣的女官上來主持“轉氈”,新婦子的雙腳是不能沾泥地的,下車踩過的氈席掀起來,再放到前方,周而覆始,直至將人送入新房。

終究身份非比尋常,也沒有公婆壓制,用不著像其他新婦一樣拜豬圈、拜竈臺。肅柔進了新房便坐帳,聽見外面忙著拿草席蓋井口,拿粟米填石臼,那些紛亂的瑣碎,都不和她相幹。

不多會兒新郎子進來了,在她身旁坐下,閨中的卻扇是見郎子,到了夫家的卻扇,就是見賓客家人們。

禮讚吊著鮮亮的嗓子高唱:“閨中紅顏如舜花,朝來行雨降人家,分明寶樹從人看,何須玉扇遮容華。”

面前的紈扇移開了,來湊趣的貴婦女客們到現在才看清新婦的容貌,一時嘖嘖讚嘆。早前就聽說張家二娘生得極美,今日得見,可說明艷照人,有傾城之貌啊。

當然見過了新婦,大家就該識趣退出婚房了,新人還得同牢合巹,有一番大禮要行。

禁中女官上前來,捧著同牢盤,給新婚的夫婦一人餵上三口肉飯,然後由一雙小童捧過金銀盞子,禮讚含笑引領,“請王爺與王妃同飲合巹酒。”

肅柔捧起酒盞和他對飲,甜甜的酒釀滋潤了幹渴的喉嚨,心裏的那點不耐煩,暫且得到了平息。

赫連頌望向她的時候,滿心滿眼的愛意遮掩不住,心裏只管感慨著,皇天不負苦心人,總算娶得她進門了,從今往後夫妻同進同退,自己終於再也不是孤身一人,在這上京也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家。

他望著她,其實有好多話想對她說,但礙於邊上還有執事的女官和禮讚,加上外面賓客都需要他招待,便隱忍了下道:“我先去回禮,很快就回來。”

他戀戀不舍地出了門,肅柔透過半開的月洞窗,看見他快步上了木廊,走一程回望一眼,不過四五丈遠,足回了七八次頭。

這時執事的女官方上來道賀,笑道:“恭喜王妃,不知王妃還記不記得我?”

肅柔在禁中十年,後宮的內人就算不熟絡,也都有過一面之緣。她笑著頷首,“梁內人,好久不見。”

梁內人忙褔了福,“王妃真是好記性,早前咱們只共過一回事,今日能來侍奉王爺與王妃大婚事宜,是我的榮耀。”

肅柔說哪裏,“勞煩梁內人了,因家中長輩不在上京,多謝官家與聖人厚愛,特遣了禁中內人來替我們主持,我心裏很是感激諸位。”說著向付嬤嬤示意。

付嬤嬤得了令,賠笑比手道:“今日辛苦娘子們了,王爺與王妃略備了心意,請娘子們隨奴婢來。”

梁內人覆又說了幾句吉祥話,帶領宮人們齊齊向肅柔行了禮,這才列著隊,魚貫退出了院子。

人終於漸少了,肅柔松了口氣,除卻內外侍立的王府女使婆子,近身都是她帶來的人,到這裏就不必端著了,擡手拔下頭上花釵,輕輕嘀咕了句:“這些東西可真沈!”

沈當然是沈的,新婦哪有那麽好當,光是一套博鬢就能舂短人的脖子。

蕉月上前來,替她卸下首飾,放在結綠承托的朱漆托盤裏,雀藍捧著茶盞往前遞了遞,“小娘子累了半日,快潤潤嗓子。”

邊上主事的王府婆子聽了,忙插了一嘴,笑道:“姑娘往後可不能這麽稱呼了,小娘子是閨中的叫法,如今出了閣,就是這嗣王府的當家主母,應當稱王妃了。”

雀藍經她一提點,訕訕應了聲是,“一時叫順了嘴,竟忘了。嬤嬤放心,往後不會了。”

那婆子這才笑了笑,俯身對肅柔道:“王妃今日乏累,桌上預備了果子和點心,王妃且用些。郎主在外款待賓客,想是不會用飯食的,至多飲幾杯酒就回來。空著肚子飲酒,怕對身子不好,奴婢過會兒命人準備幾樣菜色送進房裏來,請王妃侍奉夫主用飯。”

這話一出,邊上的人立刻交換了眼色,暗道這嗣王府的人果真僭越得厲害,粗聽好像沒什麽問題的話,細細一揣摩,簡直渾身上下全是漏洞。

王妃餓了可以拿桌上的點心果子果腹,酒菜須得等王爺回來再送來,到時候可不是王爺王妃同用,還需王妃侍奉夫主,這麽聽來竟不是迎了當家主母回來,是給王爺安排了個貼身的女使啊。

但因是新婚第一日,平時擋在前頭的付嬤嬤也不好叫板,怕沖撞了這團喜氣,只好覷著自家娘子的面色。

肅柔不動聲色,慢吞吞摘下耳上的墜子擱在妝匣裏頭,啟唇問了句:“這位嬤嬤,怎麽稱呼?”

那婆子呵腰道:“回王妃的話,奴婢姓竇,府裏人都管奴婢叫竇嬤嬤。”

“竇嬤嬤……”那三個字在她舌尖上翻滾,細細咀嚼了一番才又道,“我與王爺大婚,消息應當早就傳到隴右了,可是隴右有書信回來,說婆母不在,由你們這些嬤嬤代為給我立規矩?”

原本那竇嬤嬤是奉了烏嬤嬤之命,新婚頭一日,略給嗣王妃抻一抻筋骨,畢竟再怎麽尊貴也是新婦子進門,且又是妻憑夫貴到了現在的地位,無論如何伺候好丈夫是天經地義。原本以為貴女出身涵養好,又忌諱大婚第一日圖吉利,自然生受這些話,誰知她猛不丁回了一句,竟讓竇嬤嬤一時有些慌神了。

竇嬤嬤忙賠笑,“王妃何故這樣說呢,奴婢在府中伺候了多年,深知道規矩,哪裏敢有這種想法。”

可那塗著口脂的紅唇慢慢仰起,分明的一張秀口,吐出的話卻寒冰一樣尖利,她說:“嬤嬤在府中伺候多年,我今日卻是頭一日踏入王府,初來乍到受些調理,在你們看來是應當的吧?”

竇嬤嬤愈發白了臉,慌忙道:“不敢不敢,奴婢萬沒有這個意思。王妃是主,奴婢是仆,天底下哪有仆給主立規矩的道理……”

“嬤嬤知道就好。”肅柔接過了她的話頭,從繡墩上站起身來,坐了半日腰酸背痛,便在室內好好踱了兩步,邊踱邊道,“我嫁到這家來,是給王爺做正妻,來掌管這個家的,不是來伺候王爺,給他做貼身女使的,這點還請嬤嬤明白。夫妻之間貴在互相敬重,我生平最恨‘夫主’這兩個字,夫便是主,妻就是奴嗎?這樣的道理,怕是連王爺也不敢認同。我知道,你們有壓制新婦的辦法,踩一踩新婦的足跡,教郎子晚間更衣壓住新婦的衣裳,就是怕王爺在我這裏吃了虧,將來管束不得我。你們這些嬤嬤啊,真是嘔心瀝血為王爺,回頭我一定稟報王爺給你們看賞,你們只管放心吧。”

這下竇嬤嬤鬢角的汗水涔涔而下,顫聲道:“王妃這話,奴婢實在不敢領受。奴婢原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,如今看來竟是失了言,惹得王妃發了這麽大的火,還請王妃息怒。日後奴婢一定謹言慎行,再不敢這樣湊嘴胡說了。今日是王爺和王妃的好日子,王妃千萬不要因奴婢這樣微末之人壞了興致,若是讓烏嬤嬤知道了,非狠狠責罰奴婢不可。”

說起烏嬤嬤,肅柔便失笑,這王府中的下人一個個拿烏嬤嬤當半個主子,如今試探著來拿捏她,還不是烏嬤嬤授意的麽。只不過現在不是發作的好時機,便說罷了,“烏嬤嬤這陣子也累壞了,就不要因這樣的小事驚動她了。我有個習慣,院子裏不能留生人,勞煩嬤嬤,把那些侍立的都撤下去,只留我跟前的人就成了。”

竇嬤嬤到這時才明白過來,其實她之所以逮住那兩句話立威,不過是借題發揮,好順勢將烏嬤嬤安排在上房的耳報神都清理幹凈。先前她們私下商量的時候,自己還誇口說一個年輕姑娘,哪裏那麽老辣,如今看來是活打了嘴。說到底人家進門就是當家主母,自己也不知是吃了什麽迷魂湯,竟想著在太歲頭上動土。一番較量下來灰頭土臉,最後人家發了話,自己連一句都不敢反駁,只得諾諾稱是,退到廊上傳令去了。

看著王府那群女使婆子出了月洞門,房裏的人都覺得解氣,蕉月回身道:“大喜的日子,竟這麽急不可待地給釘子碰,還好娘子不軟弱,否則往後都要爬到頭頂上來作威作福了。”

付嬤嬤道:“這不過是打前站的,王府上有位王爺乳母,好大的款兒,你們還沒見識過。想來這些人是受了她的調唆,要不然哪裏來的膽子,頭一日就給娘子上眼藥。”

肅柔在榻上坐了下來,也不去談論什麽烏嬤嬤白嬤嬤,只是吩咐跟前的人:“你們的住處早就安排好了,付嬤嬤和雀藍知道。回頭把跟來的那些人都領下去歇著吧,我這裏不用伺候,一個也不必留下。”

大家有些遲疑,不大明白為什麽不留個人在外間值夜,就算端茶遞水也好。可是再轉念想想,大約是年輕夫妻面嫩,怕行事不好意思,再說如今二娘子自己當家做主了,既要屏退左右,自然都由她的心意。

眾人應了是,因沒有外人在,一切都像平時在千堆雪那樣安排,打了溫水來,先給主子卸妝洗漱。這頭剛伺候得差不多,就見冠服儼然的新郎子從外面月洞門上進來,依舊是輕快的步伐,一重重燈光映照著臉上笑意,即便夜已深了,也不見疲乏,春風得意,滿是小登科的欣喜。

他進門來,先是溫情地叫了聲娘子,看肅柔已經摘了首飾,換上了輕便的衣裳,就那樣坐在即將安置的大床上,心裏不由升騰起一片柔軟來,嘆道:“好不容易啊……我們終於成親了。”

這是一段新的路程,原本孑然一身的人有了家累,那是和隴右大任在肩截然不同的一種感受,時刻在心上、在骨頭縫裏。先前與人敬酒的時候他還有些恍惚,再三聽著賓客說恭喜,他一遍又一遍地確認,才敢斷定自己真的娶到她了。

歡喜……說不盡的歡喜,有種功德圓滿的感覺,現在只想和她單獨在一起。好在接下來的繁文縟節早就下令精簡了,禁中派來協理的宮人也都散去了,屋裏就剩她的陪房女使婆子們。張家出來的人都很有眼色,幾乎是肅柔些微的一點示意,她們就行禮退出了上房,一直退到院子外頭去了。

他看著她們走遠,看著她們回身掩上了院門,讚嘆張家果真是詩禮人家,新婚夜不興弄幾個守夜的戳在跟前。這樣很好,小夫妻可以放開手腳嘗試,不用拘束著,畏首畏尾,怕動靜太大,招得下人背後竊笑。

二十四年就為今朝,他滿懷柔情走到她面前,伸手要去牽她。結果她並沒有如預料中的那樣,含羞帶怯將手放進他掌中,反而擡起眼,一臉正氣地望著他。

他楞了下,這新婚之夜,她不會是要給他立什麽規矩吧!不過無所謂,她要什麽就給她什麽,她說什麽都依她,便好脾氣地說:“娘子可是要約法三章?沒關系,娘子有什麽教誨,我都洗耳恭聽著。”

話才說完,就見她蹭地站了起來,那張臉上表情很覆雜,也說不清是激動還是憤怒,只覺一雙眼要看透人的三魂七魄似的,冷冷道:“王爺今日終於得償所願了,高興嗎?”

雖然語氣不善,像暴風雨的前奏,但赫連頌還是盡力穩住了雜亂的心跳,說是,“我很高興,我做夢都盼著這一日。”

肅柔哂笑了聲,“果真難為王爺,費盡心機,步步為營,才算計來這場婚事,但午夜夢回的時候,王爺就不虧心嗎?”

其實她覺得自己已經夠克制了,要是換作三日前,恐怕已經操起雞毛撣子,打他個狼嚎鬼叫了。但畢竟是新婚,畢竟還要臉,所以她把跟前的人全遣出去,就是為了能夠開誠布公地和他談一談。

看看他的臉,一派無辜和茫然,可惜那雙眼睛裏藏著慌張,她看得一清二楚。做賊心虛,不妨礙他粉飾太平,他裝模作樣地說:“娘子這是怎麽了?費盡心機、步步為營……怎麽聽上去不像好詞呢……”

“因為你本來就不是好人,還要拿什麽上品的字眼來形容你麽?”她掖著袖子,臉上那點譏嘲已經化成了憤恨,盯著他道,“赫連頌,我問你,打從一開始,你就夥同官家給我設了局,是嗎?什麽官家看上我,要我進宮,這些都是你們密謀好的,就是為了逼我和你定親,是不是?”

對面意氣風發的人忽然傻了眼,萬萬沒想到,娶得如花美眷進門的當晚,就是好事敗露,洞房裏頭算總賬的時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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